“做过的事情……至少自己绝对忘不掉。”梅对此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直白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“常识”——侦探只负责找出真相,审判是法律的事。她的声音带着一种朴素的正义感,“恶事就是恶事,对他人的伤害,不管用怎样的理由来包裹,也都只是侵犯与伤害而已,行为的本质是不会变的……不管是否为人知,不管会不会受裁决……侦探要做的,就是把这些埋藏的真相全部挖掘出来!唔,嗯嗯,你不觉得光是说出口,就非常帅气吗!”
真理沉默了。梅那句“做过的事情……至少自己绝对忘不掉”,像一把无意间触碰到的钥匙,骤然打开了她试图用层层冰封锁住的心门。做过的事情……无论是否暴露于阳光之下,无论是否受到世俗的裁决,它就在那里,在记忆的深渊里,无法改变,无法抹去,如同烙印。沉重的认同感像冰冷的铅块,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,让她几乎无法呼吸。
娜塔莉娅敏锐地察觉到真理瞬间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翻涌的暗流,她立刻用温柔的声音提议:“哎呀,话题怎么好像变得沉重起来了……难得的下午茶时间,接下来还是来聊些轻松点的话题吧!”梅也连忙附和,端起凉掉的红茶。
然而,梅那双不安分的眼睛很快又被窗外吸引——一架小型无人机歪歪扭扭地撞上了窗外的檐角,卡在那里,螺旋桨徒劳地空转着。“嗯?咦,那个是……?”不等真理和娜塔莉娅反应过来阻止,行动派的梅已经像只灵巧的猫,蹬掉鞋子敏捷地跳上了窗台,探出大半个身子,伸长手臂去够那架嗡嗡作响的机器。
“笨蛋!干嘛跳上去……危险!”真理的惊呼脱口而出,带着真切的恐慌。
就在梅的手指成功抓住无人机冰冷外壳的一刹那,她脚下的窗框似乎被什么绊了一下,或者只是重心不稳。
“呜哇——!”梅的身影猛地向窗外一歪!
“——!”真理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,瞬间停止了跳动。
一个画面,一个她无数次试图埋葬却总在最脆弱时刻浮现的画面,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她的脑海,与现实重叠:同样的探身动作,不同的窗台,不同的时间。薇卡的身影在切尔诺伯格校园混乱血腥的背景中显得异常干净,干净得格格不入,像一幅被错误粘贴的纯白剪影。风吹起她的长发,她微微扬起脸,带着一丝虚弱的微笑,朝真理伸出手:“安娜!你来了!拉我一把……安娜?”
然后,那身影就像一片失去了所有重量的羽毛,无声地、轻盈地滑落、坠落……真理伸出的指尖,触碰到空气冰冷的流动和薇卡衣袖掠过的、转瞬即逝的布料触感。指尖残留的,只有无尽的悔恨与吞噬一切的空洞。她眼睁睁看着,身体像被无形的锁链钉在原地,无法呼喊,无法移动。薇卡最后的眼神,混合着惊愕与一丝难以置信的疑问
“安娜……你要做什么?!”
这句话,成为她无数个惊醒的夜晚里,永不褪色的、血色的定格。
“梅小姐!小心!”娜塔莉娅的惊呼和梅重重跌坐在地板上的痛呼,将真理猛地从冰冷刺骨的幻境中拽回现实。梅龇牙咧嘴地揉着摔疼的尾椎骨,无人机和一张被螺旋桨风刮得有些皱的小纸条还牢牢抓在手里。
“疼疼疼……没关系没关系!别担心!”梅倒抽着冷气,随即发现了纸条,“哎,这上面写了……是给娜塔莉娅小姐的!”
真理的脸色异常苍白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嘴唇失去血色。她扶着桌沿的手指微微颤抖。梅立刻注意到她的异样,顾不得自己的疼痛:“哇啊,真理!你怎么了?脸色好差!没有不舒服?别逞强哦?”
“……我没事。”真理强迫自己深深吸气,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感和撕裂般的幻痛。她快步走过去,带着一种近乎严厉的后怕,声音紧绷得像拉满的弓弦:“笨蛋!”她斥责道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,“哪有人会跳上窗台差点掉下去,就为了去拿一台不知道目的的无人机?有常识的人会用工具!或者让我用法术也可以!”责备的语气下,是掩饰不住的惊魂未定和深埋的恐惧。
梅自知理亏,小声嘟囔着:“我、我没想那么多嘛……”
“请你下次多想一想再行动!”真理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她盯着梅,眼神复杂,“别吓我啊。笨蛋。”最后几个字,轻得像一声叹息,带着不易察觉的余悸。
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梅的左手,敏锐地捕捉到窗台粗糙边缘蹭出的一道细小但渗出血丝的擦伤。不容分说地,她拉过梅的手腕:“把手伸出来。”
“欸?不用了吧……我真的没事!”梅试图挣扎。
“刚刚,你左手在窗台上擦伤了吧。”真理的语气不容置疑,拿出随身的消毒喷雾和一小片纱布,“不要想着隐瞒,在我面前说谎是没有用的。你这个人真的很好懂。”她动作利落却轻柔地帮梅清理伤口、喷上药水,“之后记得找医疗干员再仔细处理一下,再小的伤口也不能大意。”
梅看着被妥善包扎好的手,虽然嘴上还在嘟囔“都说了只是小伤”,但眼神软了下来:“……不过还是谢谢啦,嘿嘿。”
娜塔莉娅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,露出恍然的神情:“啊,这个纸条,上面写的是赫默小姐的传讯。是我之前提到的,关于测试的事情。”她略带歉意地看向真理和梅,“抱歉啊,安娜,我得要去一趟医疗部才行。赫默医生好厉害,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?”
“用无人机的话,应该是有办法可以做到的吧?从凯尔希医生往下,医疗部的人都有一手……”梅揉着屁股接话。
“嗯,没关系,那边的事情比较重要,你先去吧。”真理点点头,声音恢复了平静,但眼底的疲惫更深了。
“啊,这样的话,今天我也先告辞啦!”梅立刻站起来,抱着那本珍贵的书,努力让语气显得轻松
娜塔莉娅走到门口,又停下脚步,回头看着真理,欲言又止:“下次有机会,大家再一起聊天吧。如果一切顺利的话……嗯,或许很快就能够告诉自治团的大家一个好消息了。”她的目光带着深意,在真理怀里的娃娃上短暂停留了一瞬。
“嗯,我就期待着。”真理轻声回应。
娜塔莉娅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:“……安娜,你……不,没什么。下次见。”梅也挥挥手,抱着书离开了。
门轻轻合上,房间重新沉入寂静。下午茶的余温、糕点的甜香、交谈的喧闹,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,只剩下录像机指示灯那一点幽微固执的蓝光,在昏暗的房间里孤独地闪烁。真理站在原地,过了好一会儿,才缓缓走到桌边,将那个旧布娃娃更紧地拥入怀中,脸颊贴着它有些粗糙的布料,仿佛能汲取一丝早已消散的温暖。
“薇卡,”她对着空寂轻声低语,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,仿佛娃娃真能听见她的忏悔与思念,“你说,会是什么好消息呢?”她努力想象着娜塔莉娅和凛冬(索尼娅)真正放下芥蒂、并肩而行的样子,嘴角试图牵起一丝微弱的、期待的弧度,但眼底弥漫的悲伤却浓得化不开,如同窗外沉沉的暮色。“你觉得一定可以?嗯……我也这么想。”她像是在说服娃娃,更像是在说服自己。
她将娃娃举到眼前,指尖轻轻拂过它用纽扣做的眼睛,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薇卡温柔注视的幻影。“我从来没有忘记过……”她的声音低哑下去,饱含着沉甸甸的愧疚和刻骨的思念,“……有关于你的事情。”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出,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。“如果我忘记,你会怪我吗?你会怪我吧……”她自问自答,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,“你说不会?我知道这是在骗我。我知道的,薇卡,你在骗我,你根本不可能同我说话……”她将娃娃重新紧紧按在胸口,仿佛要将它嵌入自己的身体,在房间里慢慢踱步,像一个抱着最后一点温暖余烬的守夜人。
“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,至今依然在我身边的你……”她停在录像机前,屏幕上倒映出她泪痕交错、眼神疲惫而脆弱的脸庞,“……总有一天,我们都要面对……”她伸出手,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,悬停在那颗小小的红色按钮上。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她眼中挣扎的痛苦和深不见底的疲惫。“……但是,不是现在,还不是。”这句话轻得像一声叹息,带着无尽的妥协和无力。指尖终于落下,重重按下了停止键。
“滴。”
指示灯熄灭,机器发出一声如释重负般的、低沉的嗡鸣,然后彻底归于沉寂。那点幽蓝的光消失了,房间瞬间被更深的昏暗吞噬。窗外,罗德岛舰船运行的低沉嗡鸣和远处通道的灯光隐约透入,在她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、孤单扭曲的影子。屏幕上最后一点微弱的光晕彻底消散,再也映不出她最终凝固的神情——那是一种混合着孩童般的脆弱、近乎固执的回避,以及对娜塔莉娅口中那个“好消息”渺茫而卑微的期盼的复杂表情。录像带在机器内部安静地停止了旋转,像一个缄默的守秘者,封存了那个下午所有的喧嚣、试探、笨拙的关怀、被触发的尖锐创伤,以及真理独自面对冰冷机器和更冰冷回忆时,那些未能出口、最终沉入心底的千言万语。寂静重新笼罩,只有那个褪色的布娃娃,依旧被她紧紧抱在怀里,沉默地见证着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