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。真理的手指悬停在那个小小的红色按钮上方,犹豫着,像一只迷失方向的蝶。最终,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要吸入足够的勇气,指尖落下。幽蓝的指示灯在昏暗的宿舍一角骤然亮起,像黑暗中一只沉默而专注的眼睛。这台从可露希尔小姐那里租借来的、名字长得拗口——“真实情境暴露式创伤记录自我诊疗”——的仪器,开始发出低微的、持续不断的运行嗡鸣。真理局促地调整了一下坐姿,脊背挺得有些僵硬,正对着镜头。空荡荡的房间,只有机器冰冷的注视,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和无所适从感将她包围。对着虚无倾诉,远比想象中更令人窒息。
“呼……”她轻轻吐出一口气,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。这是医疗部干员的建议,一种尝试——尝试去触碰那些盘踞在心底、如同荆棘般缠绕着每一次呼吸的阴影。她反复告诉自己,这录像是绝对私密的,是只属于自己的回音壁,一个安全的树洞。她需要把那些关于切尔诺伯格破碎的天空、关于学校铁栅栏内弥漫的绝望、关于整合运动刺耳的喧嚣和无序的暴戾,一遍遍,说给自己听。古米那总是努力明亮却偶尔闪烁不安的眼神,早露(娜塔莉娅)优雅举止下不经意流露的沉郁,凛冬深夜里惊醒时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喘息,烈夏那看似洒脱不羁、却总在无人角落陷入沉默的背影……她知道,她们的心上都压着沉重的过往巨石。而她自己呢?那个总是冷静分析、条理清晰的真理,她真的能如自己宣称的那样,坚强地面对深埋于骨髓的寒冷吗?沉默像一层精心维持的薄冰,覆盖在自治团日常的表面之下,但冰层之下,暗流汹涌,终有破冰碎裂的时刻。
她开始尝试对着那点幽蓝的光诉说。从最简单,也最陌生的开始——“真理”,或者,那个几乎被岁月尘埃掩埋的本名。“我叫‘真理’……当然,这只是个代号,”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生涩,“本名是安娜·莫罗佐娃。”这个名字从唇齿间滑出,带着久违的疏离感。她停顿了一下,仿佛在确认这个名字与自己的联系。话题自然地滑向那个名字,“这位是薇卡,是我的好朋友。”她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,带着一种遥远的怀念,“薇卡她……是我在加入学生自治团前,最好的朋友。”她接着介绍罗德岛的生活,乌萨斯学生自治团的现状——由凛冬领导,成员只剩下五人:凛冬、烈夏、古米、早露,还有她自己。“……虽说是一个独立的团体,目前成员也不过只有五个人而已。”她补充道,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,“之前其实还有更多的成员,不过现在只剩下我们。啊,当然,薇卡她也是我们之中的一员。”这句补充轻得像一声叹息。
她谈到大家并非来自同一所学校,凛冬曾是相邻几校无人不识的风云人物。“……我认为她是那种天生就适合成为领袖的类型。”话题不可避免地滑向那场撕裂一切的灾难:整合运动猝不及防的入侵,城市在混乱中陷落,学生们像货物一样被粗暴地押送至凛冬的学校集中监管。混乱中,那个白发少年的形象在回忆里模糊不清,只剩下一个苍白的轮廓。封锁,然后是校园内为生存而爆发的残酷争斗,以及逃离后,在切尔诺伯格废墟上持续不断的挣扎与逃亡。她们每个人,都被命运的洪流裹挟,被迫背负起无法逃避、也无力卸下的重担。
“……以及争斗。”真理的声音低沉下去,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。就在这个瞬间,一阵急促、近乎鲁莽的敲门声骤然响起,像一把锤子,粗暴地砸碎了她刚刚艰难构筑起来的倾诉氛围。
“谁?”真理猛地从沉浸的情绪中抽离,带着一丝被打断的慌乱看向门口,又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台仍在幽幽亮着蓝光的录像机。复杂的保存操作让她犹豫,她决定暂时不去管它。她起身,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摆,走过去打开了门。
门外站着的是梅,永远像一团不安分的火焰,脸上挂着标志性的、充满探索欲的笑容。她旁边则是娜塔莉娅—早露干员,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,唇边噙着温婉的笑意。梅咋咋呼呼的声音立刻灌满了门口狭小的空间:“哈啊?预备探员真理小姐!你是不是在装傻,我的声音你怎么可能听不出来啦!”
真理微微蹙眉,侧身让开:“唔嗯,好吵。以及,之前也说过了,我并不是什么预备探员。”她的目光落在娜塔莉娅递过来的精致纸袋上。
“下午好,安娜,”娜塔莉娅的声音如同她带来的红茶般温润,“我也一起来叨扰了。给,红茶。”
“欸?”真理有些意外地接过,侧身将两人让进房间,“娜塔莉娅?请进。”她环顾了一下自己堆满书籍、略显拥挤的书桌和床铺,带着一丝歉意,“抱歉,因为没想到会有人来,房间里稍微有点乱。宿舍里没有什么可以正经招待大家的地方,娜塔莉娅也别站着了,像梅一样随便找喜欢的地方坐就好。”
娜塔莉娅优雅地在一张堆着几本书的椅子上坐下,目光温和地扫过四周:“嗯……不过的确,罗德岛提供的宿舍虽然该有的家具都会有,也很干净整洁,”她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怀念,“但要是想要像以前招待朋友到家里来聚会那样,果然还是不行呢。”
真理立刻认真地纠正:“请等一等,娜塔莉娅,我认为你说的那不是聚会,而是宴会。”
“宴会?”梅正捧着真理递过来的茶杯,闻言眼睛一亮。
娜塔莉娅轻轻一笑:“差不多吧?”
“差很多!”真理的语气斩钉截铁。
梅放下茶杯,好奇地凑近书桌一角:“呜哇,开宴会啊……咦,摆在这里的这个娃娃是?”她的手指带着天生的好奇心,伸向了那个安静坐在书堆旁、显得有些陈旧的布娃娃。
“不行!”真理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惊恐。她像一道影子般猛地扑过去,一把将娃娃紧紧护在怀里,动作快得让梅的手指僵在半空,吓了一跳。
“干、干嘛……”梅缩回手,有些委屈地扁扁嘴,“不用这么急着抢也可以吧?我又不会弄坏它。”
真理低下头,脸颊紧贴着娃娃柔软的布料,声音闷闷的,带着极力压抑的颤抖:“对、对不起……这个,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。”
娜塔莉娅的目光落在娃娃那褪色的裙子和熟悉的面容上,瞬间认出了它,脸上的温婉笑容凝固了,化作一种复杂的、混合着怜惜与了然的神情:“安娜,”她的声音很轻,带着试探,“这是……那个人的……薇卡的娃娃?原来你还带着它,你——”
“请别说了,娜塔莉娅。”真理猛地抬起头,眼圈微微泛红,声音带着一丝尖锐的恳求,像绷紧到极限的弦,“别说了。”
她急促地呼吸了几下,试图在脸上挤出一个安抚的、表示“一切都好”的笑容:“我没事,嗯,别担心,我没事的。”然而娜塔莉娅眼中盛满的、几乎要溢出的担忧,以及那份欲言又止,像细密的针,无声地刺穿着她努力维持的平静。娜塔莉娅最终还是无法保持沉默,她放柔了声音,如同怕惊扰到什么:“当初的那件事,我也有所耳闻……那是,那是没有办法的,没人能预想到。虽然很遗憾,但我们大家都知道,那不是你的错。”她看着真理瞬间苍白的脸,继续道,“你只是迟了一步,你已经尽力了。”
“别再说了!!”真理的声音陡然拔高,近乎尖锐地打断了娜塔莉娅的话语,像一块玻璃骤然碎裂在安静的房间里。空气瞬间凝固了,沉重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。真理紧紧抱着怀里的娃娃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仿佛那是她与世界之间唯一的锚点。那些反复对自己、对凛冬、对古米、对所有人强调的话语——“我没事”、“不是我的错”、“我尽力了”——此刻在她心底激烈地碰撞、反弹、碎裂。迟了一步?尽力了?不……那个冰冷的、如同毒蛇般缠绕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念头,再次清晰地浮现:在那一刻,她并非被动,她早已做出了选择。那个选择带来的坠落画面,再次撕裂她的脑海。
梅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悲伤和痛苦,她有些无措地绞着手指,目光慌乱地扫过书架,试图打破这沉重的坚冰。“啊!这本小说!”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,指着书架上那本装帧精美的侦探小说,“是不是我借的这个侦探系列的完结篇?”
“啊……你说这一本。没有错,看来你的确很有眼光。”真理的声音有些干涩,但梅的发现确实转移了她的注意力,哪怕只有一丝,“这是这个系列小说里最珍贵的一本,举世无双的大侦探的最后一幕……哼哼,是我拜托博士帮忙找了好久,才找到的。”
梅立刻接话,试图让气氛活跃起来:“啊……这样说起来,我之前回老家的时候,似乎在家里的书架上看到过附带作者签名的初版来着……”话一出口,她立刻意识到不对,懊恼地捂住了嘴。
娜塔莉娅适时地低声提醒,带着一丝无奈:“啊,嗯,好像有点不妙。我记得索尼娅(凛冬)她之前提起过,安娜为了弄到一本这位作者的签名版作品,费了不少功夫,但结果还是……也没有办法,毕竟是很难得的东西。”
梅的脸瞬间垮了下来,带着哭腔小声嘀咕:“(糟糕,莫非真的有这么珍贵??老家这方面的东西太多,一时失察!)那、那个,真理!”她急中生智,指着那本书,“呃,对了,这本书,能借给我吗!”
“……?”真理看着她,眼神带着探究,“可以是可以,但是,你不是之前看过了吗?而且还是带有签名的初版(小声)。”
“这个嘛……呃,虽然看过,但是都过去这么久了,我正好想要重温哦!”梅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,“居、居然在真理你这里能看到这本书,哈哈哈,真是太幸运了!”
真理沉默地看了她几秒,那双总是能洞察人心的眼睛似乎看穿了梅笨拙的掩饰,但最终,她紧绷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:“唔……既然你都这么说了,那……这次就借给你吧。”
“好耶!真理,你真是个好人!”梅如释重负地欢呼起来,抱着书像抱着护身符,“(呼……这样就没问题了吧。)”
真理轻轻哼了一声,声音低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:“哼哼……做得这么明显,要照顾别人的情绪,这还欠缺点火候呢。(小声)不过还是……谢谢。(小声)”
“欸?你刚刚说什么?”梅没听清。
“不,我什么也没说,别在意。”真理迅速转移话题,拿起一块梅带来的蔬菜烤饼,带着点视死如归的意味,“真的不是什么奇怪的味道吗?好吧,让我也尝尝……”
话题终于转向了她们共同的避风港——侦探小说。梅的兴奋是纯粹的,她手舞足蹈地描述着书中诡计的精彩绝伦,甚至激动地跳起来,模仿起那句经典的台词:“真相只有一个,凶手就是——你!”娜塔莉娅也微笑着表示熟悉。真理难得地显露出热忱,她分享的视角却更为深邃:当侦探历尽艰辛拨开迷雾,真相大白于天下,法律却因种种原因无能为力时,侦探该如何自处?是放任罪恶逍遥,还是越过界限,成为私刑的执行者?